我心里永生的路遙
來源:榆林日報 時間:2024-12-12 09:11:14 編輯:李 娜 校對:張倩 責編:王丹
“像牛一樣勞動,像土地一樣奉獻?!蔽矣忠淮握驹诼愤b的墓碑前,看著銘刻在墓碑上他說過的這句話,無法抑制的眼淚,撲簌簌地流了出來。
路遙的生命,或許就是為了文學而存在的。聽他說過,在七八歲時,因為家里窮,父親把他帶到幾百里外,過繼給了他的伯父。當時說是來玩的,幾天就回去,可父親卻在來日清晨,撂下他一個人悄悄地走了。盡管路遙那時還小,但他敏感的心已有察覺,他不想讓父親難堪,悄悄跟了一段路,出了村子,躲在一棵大樹的背后,目送著父親走遠。路遙深情地記錄了這次經(jīng)歷,說他真想大喊一聲,跑過去,抓住父親的腰帶,死活跟著父親回家去。但他控制住了自己,任憑眼淚唰唰地往下流。他知道,伯父雖說也老實,也貧窮,但還咬牙能夠勉強供他讀書。這就非常好了,年幼的路遙,把能讀書上學看得重于一切。
這是路遙的智慧。
坦率地說,我能走上文學之路,是路遙的《人生》帶著我走來的。
20世紀80年代初,我在扶風縣農(nóng)機局以農(nóng)代干打發(fā)著日子?,F(xiàn)在很少有人理解“以農(nóng)代干”這樣的名詞了,如果讀了路遙的《人生》,認識了《人生》里的高加林,知道了他的特殊身份,大概就能知道以農(nóng)代干的意思。也就是說,我雖然身在機關做著干部的工作,吃的卻是農(nóng)業(yè)糧,是要把生產(chǎn)隊分配給我的糧食,按照合同約定,繳售到轄區(qū)糧店,拿著糧店的收購清單,再到工作的單位,由分管后勤工作的人按合同從縣糧食局等量兌取糧票,我才可以在工作單位吃到食堂的供應。
刊發(fā)了《人生》的《收獲》雜志,就在這個時候捧在了我的手上。是夜,我臥床看了一個開頭,就再也放不下,一口氣讀到深夜三時多,讀完后,翻過來,對其中的一些章節(jié)又重讀了一遍。我讀得淚流滿面,為高加林,為劉巧珍,也為黃亞萍,在我的意識里,覺得路遙筆下的高加林就是我,他的理想和追求,他的命運和生活,幾乎就是照著我當時的思想軌跡和生活道路來寫的。
合上雜志,我閉上眼睛,卻還管不住熱噴噴流出的眼淚……我從床上爬起來,坐在了一張簡陋的三斗桌前,認真地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寫作。
到今天,緬懷路遙,我最為感動的,是他影響了我,引領我無怨無悔地走上了文學之路。
其實要說,不只是我,那一代如我一樣的青年,誰沒有受路遙的影響?誰沒有被路遙所引領?他的成名作《人生》,以其強烈的現(xiàn)實主義色彩,成為影響和引領人們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向度。
記得幾年前的一個臘月天,我和幾位文學界的朋友受邀去陜北的志丹縣參加一個文學活動。輪到我作報告時,選題自然地定在了路遙和他的作品上,我給大家說,我在陜北這塊神奇的土地上,說不出別的話,但我愿意和大家重讀《人生》。
重讀《人生》,從哪兒讀起呢?
我不知別人會怎么說,但在我閱讀了路遙的全部作品后,我想我們從他的隨筆《早晨從中午開始》來讀,也許更能讀得懂路遙,也許更能夠讀得透《人生》。
《早晨從中午開始》是一個閱讀路遙和《人生》的通道,從此能夠真切地穿透他的作品,從而進入他的內(nèi)心世界,清晰地看到他對文學的執(zhí)著,以及創(chuàng)作過程的艱辛,正所謂“字字看來皆是血,十年辛苦不尋?!薄J堑?,他的追求與成功,他的憂思與矛盾,都深深地滲浸著傳統(tǒng)文化的汁液,這是他作為一個農(nóng)民的兒子的生命必然,他因此受益匪淺,成為創(chuàng)作時取之不盡的生活源泉。他立足于此,又放眼世界文化,廣納博取,把魯迅,把托爾斯泰、肖洛霍夫等大家名篇百讀不厭,使他的創(chuàng)作境界宏闊而高遠,又意韻深長。
奠定了路遙創(chuàng)作基礎的《人生》,應該是他生命和生活背景的必然產(chǎn)物。他年輕的生命,就曾不停地奔波在“城鄉(xiāng)交叉地帶”,充滿生氣和機遇的城市生活,對于身處封閉貧困農(nóng)村的他構成了一種雙重的刺激,是物質(zhì)上的,更是精神上的。路遙痛苦地思考并理解了這一現(xiàn)象,于是在有可能破除舊的框架、產(chǎn)生新的機遇時刻,他敏銳地突入進去,用他的筆,形象生動地為苦悶著的農(nóng)村青年推出了一個獨具典型意義的人物。
這個人物就是高加林。他身上具有了現(xiàn)代青年敢于向命運挑戰(zhàn)的自信和堅毅,同時又保持著質(zhì)樸和勤勞的傳統(tǒng)美德。他心性極高,有著遠大的理想和抱負。當生活給了他可能大顯身手的機會時,他即投入了極大的熱情,努力工作,力圖有所作為。在此之前,村子里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生活,讓他無奈而苦惱,甚至有些絕望,恰在其時,善良美麗的農(nóng)村姑娘劉巧珍闖進了他的生活。這使失意之極的高加林獲得了精神上的慰藉。突然地,高加林的生活發(fā)生了變化,他走進了理想中的城市。在這里,他又遇到曾是同學的城市姑娘黃亞萍。與巧珍相比,黃亞萍的洋氣以及開朗活潑、大膽熾熱,自然使高加林的情感發(fā)生了傾斜,慢慢地接受了黃亞萍的愛。
好夢總是難圓。高加林被人告發(fā)了,他只得再次回到農(nóng)村。
《人生》之后,路遙開始長篇小說《平凡的世界》的創(chuàng)作。這部史詩般的鴻篇巨制中,路遙一口氣寫了100多個各具時代特色的人物群像,其中孫少安、孫少平兩兄弟,是路遙所要著意刻畫的,在他們倆身上,依然有著高加林揮之不去的影子。因此,在我看來,《平凡的世界》是路遙成名作《人生》的一個延續(xù)和拓展。所以說,我們重讀《人生》,是要把《平凡的世界》聯(lián)系起來一塊兒讀的。每一個人讀了,可能都會有自己的體悟,但我認為,入木三分地寫出生活和苦難、殘酷的卑微,絕對是路遙文學實踐的一個特色?;蛟S,一位作家做到這一點并不是很難,但要像路遙那樣,在創(chuàng)作中不至于陷入平庸沉悶和種種不如意的泥沼,神奇地轉(zhuǎn)化成高尚閃光的藝術品,就不那么容易了。
直到今天,我還想再次提出重讀《人生》。我不斷地重讀《人生》,讓我更加堅實了過去對于路遙的認識,他這樣詩意的創(chuàng)作態(tài)度,牢固地樹起了他作品的美感特質(zhì),并影響著我……
1986年的夏天,我因在《當代》雜志發(fā)表了中篇小說《渭河五女》,被縣上安排在文化館搞群眾文化輔導工作。路遙在這一年完成了他長篇小說《平凡的世界》的創(chuàng)作,《花城》雜志的主編親自來陜西約稿,想要去鳳翔縣參觀考古開挖的秦公大墓。此前一天,路遙給我打來電話,車過扶風,還想去扶風縣境的法門寺走走。我答應了路遙,來日在縣文化館等到了路遙。他的到來,使我喜出望外。一路上,路遙對我說的,都是鼓勵和關心的話,并且特別囑咐我,要注意身體。他是用柳青的話來囑咐我的:文學是以六十年為單元來計算的。
因為有我在扶風縣接待路遙的經(jīng)歷,他和我在此后的日子里,多了一些往來,我常有來西安城辦事的機會,幸運地碰到了他兩次。與別人碰到了也就碰到了,打一聲招呼,說幾句不咸不淡的話,就過去了。但與他碰見了,他常熱情邀我去他的家里,坐一坐,說說話,吃一頓飯……我們一起在他家里包餃子,吃餃子,其樂融融,快活不已。
數(shù)年時間過去,我從扶風縣文化館先是入西北大學讀研,后去咸陽報社,再調(diào)到西安日報社工作,我的生活與工作環(huán)境發(fā)生了不小的變化,到手的活兒,還有眼前的活兒,幾乎與文學不搭界。但我依然留心著文學圈子里的事情。突然從報社跑文藝的記者口里聽說了路遙的健康問題,讓我吃驚不小。不過我沒想到問題會那么嚴重,直到路遙的弟弟、我的同學王天樂尋到我的辦公室,說他哥在病床上念叨我,我便二話不說,去了路遙住院的第四軍醫(yī)大學,拜見了他。短短十來分鐘的見面,是他主治醫(yī)生對我的要求,我倆沒有機會多說什么,我拉著他的手,他拉著我的手,他告訴我,他想喝一碗錢錢飯,我便盡快想辦法滿足他的心愿,他還讓我猜他生來最欽佩的人是誰?我們像過去一樣,惺惺相惜。只是我沒想到,這次拜見竟是永訣!
嗚呼哀哉!我心里永生著的路遙??!
吳克敬